没有围墙的公园

五月底,想回长安看公园。有人告诉我,去潏河公园,出地铁二号线韦曲南站,南行500米,路两边都是。交通如此便利,当下去寻觅。钻出地面,见商铺林立,各色美食店竞相展示地铁口的繁荣昌盛,咥饱再寻罢。麦当劳、牛肉面、湖南土菜、魏家凉皮,随便走进一家,边吃边用眼睛踅摸,与秀色可餐的服务员搭讪:美女,潏河公园往哪边走?姑娘有些迟疑:“您是说樊川公园吗?”轮到我迟疑了,“难道不止一处公园?”姑娘笑了:“附近还有鼓乐广场,有柳青广场,加上樊川公园,连在一起的。”我振奋,推碗而去。

骄阳晒不透行道树给的阴凉,溜达间卖眼,行行复停停。见老农守一提篮,里面是金黄的大麦杏;农用三轮车里,红得发紫的大樱桃;有好看的农妇坐柳荫下,头也不抬缝香包,小架子上攒了一溜丝绣香囊,精巧可爱……500米尽,过十字,左右看去眼花缭乱:左有巨石,上刻“樊川公园”;右边“鼓乐广场”高门巍峨;两旁雪松、茂林、修竹、绿绒石径,引向幢幢美筑;视线再远些,左右两边各有一座红顶廊桥,画舫一般架于宽可并肩过四架马车的潏河桥上……

鲁迅先生曾说:公园嘛,我知道,就是进了大门,左边一条道,右边一条道,一个圆池子,两行柳……那是先生哄太太的!如今你让他来,只怕要噤声,不敢这样笃定了。连作为今人的我,都吃不准公园该长什么样了。朋友不是跟我说潏河公园吗?我来确是看到了潏河,这条流淌了几千年的悠悠长河。但是,公园呢?不是该有个大门,四面墙壁围堵着?至少该有“潏河公园”四字标注的招牌吗?没有,我没有看到。但是,眼前这偌大的、雄伟的、壮观的——亲,这不是公园又是什么呢?没有人向四顾着走进的我收费,阻止我“不得进入”,这公园,似乎没有边界,没按“规定”,甚至,不确定名称……

我打小,吃饭不舍得先吃肉,好书不舍得一下看完,一处风景,先从外围慢慢靠近……昔闻何家营乡,来源于唐天宝年间,汾阳郡王郭子仪的部将何昌期,曾率部在这潏河两岸安营扎寨,时称“何将军营”,后称何家营,延续至今。何将军爱好音律,邀来宫人乐师,宫廷乐遂在此地流行开来,历经百代形成了天下闻名的何家营鼓乐。长安鼓乐广场就在这潏河边道沿下,四座牌坊式的高大立柱,架起四面大鼓,各刻“长”“安”“鼓”“乐”一字。场地不算大,也就够市民节假日来欢庆一番,平日里在此打一通太极、举行个汉服冠礼什么的。宫廷式路灯若礼兵静立场边,层阶之上绿树密匝,修剪得当的灌木丛、绿草坪,修篁、名木之间,散布着乒乓球台、健身器材,那些半人高方形默立着的是街头电话吗?我凑近细看,却是电动汽车充电桩。连卫生间都设计得古雅又现代,两面白墙像翻页的画册,一面画梅,一面画竹。那不流俗于高楼的,镶着彩色玻璃窗的建筑是什么?步步走近,原来是长安规划展览馆和大唐通易坊,我喜欢。

偷得浮生半日,不敢过于流连。昔日鼓乐犹在耳边回荡,我忙碌的神经已牵引着匆匆的脚步奔那醒目的红色廊桥而去。是否应了今人的审美,潏河变得有些瘦,但今人为其打造的桥与廊,却这样气派壮观!从侧面望去,跨越瘦水的混凝土大桥若一条红白相间的巨龙,五个满月形桥洞除保留泄洪的功能,更多用来承载桥的定义,以及映射霓虹光影水波潋滟的罢。此时,是午后,见不到月照虹桥,我仰望两端飞檐翘角的廊亭,想像她会不会演绎一出“廊桥遗梦”,吸引《国家地理》派另一个罗伯特来拍摄……

时光应怜我,不得在这廊下小憩片刻,便又急匆匆跨过人行道直扑“樊川公园”四字的怀抱。僵固的头脑,仿佛非得有一道墙、一扇门、一圈确实摆在那儿的固定面积,才能叫某某公园。樊川公园的大门却并不像鲁迅先生同我认知的那样,它是个高阔气派的综合大厅,身兼服务人员休息、充电、公共卫生间、停放电动车等多种功能。围墙么,也只是依靠河堤大道与山坡自然形成的隔离带。并在沿河大道隔一段距离修一处停车点、一座漂亮的公共洗手间、一架橘色钢构的美貌天桥,方便山路间情不自禁来公园浏览的路人进出——我有些瞠目结舌,时代真是变了!我并没有老朽,却早已根深蒂固的门、墙观念,就这样被长安的公园建设者,给扭转了!

是怎样的诱惑呢?樊川公园!初以为变瘦的水,在公园里竟如同美人进了家门,露出丰盈的身姿来,如洛神横卧,凹凸有致。这处,弯曲如腰线,园艺师认为无需修饰,淡淡妆天然样就好。河心野生的芦狄半白半绿,仗着游人近身不得,女儿国般孤芳自赏;岸边菖蒲丛生,像西子的睫毛根根分明;杨柳婆娑,树下成片的格桑、虞美人和夏桑菊,是我喜欢的群芳谱系,独立成株合而成阵,风来摇曳多姿。第一处观景台让我惊艳,仿佛要观众欣赏的不是静静的潏河水,而是盛大的高台跳水;第二处却又换了模样,黑色大理石、不规则几何图形,风格现代。再往后……

炎热午后,游园人却不少,独行的、双人的,三五成群为多,树下、桥下、水景边,撑起户外帐篷,孩子们爬进爬出;野餐垫上琳琅满目,有燃起精巧的防风炉动炊的,千姿百态,野趣横生。我只眼看风景,另一只眼,看向人间烟火。一堆儿少妇,极妍尽态,活色生香,各带一“只”洋娃娃,吸睛十足。野餐布上吃的玩的,不像来用,倒像是炫秀。蛋糕漂亮极了,原来有小朋友过生日,闺蜜团藉此聚会庆祝。难得的是,我听到那漂亮的小妈妈蹲身告诉宝宝“要把垃圾带走哦,不能乱扔。”两位先生从身边走过,看不出身份,说的是“农村这个时节,该割麦子了。”是啊,今夕何夕,沧海桑田。

八九十年代,我在附近求学,跟同学来何家营她的家,见到处是庄稼和菜地。当地人以种植“罐罐韭黄”闻名,我只见辛劳,不见其他。如今,同学早已成富婆,隐身在身边的人流中。越往深处去,水面愈宽阔,有几处稍加拦截,形成飞流小瀑。这公园设计师有气魄,摒弃了谨小慎微瞻前顾后,在河流中搭建起错落有致的列石墩子,供孩子们嬉戏玩耍、捉鱼捞虾。山光水色间,我发现老老少少的童心都被勾引了出来,年轻的父母们,手脚还灵便的爷爷奶奶们,都动了起来,一面招呼孩子,一面自己踏着列石开心地蹦跳,脸上呈现的,是清平盛世里一派安详富足。浇草坪的大叔,戴一顶彩虹色的雨伞帽,水花晶亮,笑脸灿然,惹我我驻足拍照。大叔抬头,语气里是遮掩不住的谦虚与自信,“老了老了,难看得很!”我也笑,“哪里?帅着呢!”真遗憾我不是摄影师,无法还原美妙瞬间。还遇到一位舞着水龙给花草浇水的园丁,将手中的橡皮管子跳弓般扬起、落下、时而捏细,时而粗放,我仿佛听到水花在歌唱。我想靠近他抓拍又想靠近了听听,他的肚子里,是不是打着拍子奏着音符?然而,当我靠近,他就老老实实收回管子,让哗哗的水声静静流到草丛里去了。

长安有多大,公园就有多大。时代,将我的长安,整个变成了一座大公园。没有门障,不设围墙,区域广阔,内容丰富。长安,是中国的长安,是世界的长安。